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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尹晨公眾號的第147篇原創(chuàng)文章
我對東莞這座城市,有著復雜的情感,一是我出生在這里,有著很多的童年回憶,其次是遺憾出生太晚,錯失了那個狂熱的年代。
九十年代,在廣東的村子里,都有很多廟,廟里燒著一圈圈的香,旁邊也一定會有一棵樹,樹下一定會有一群人打牌,而這群人里,就一定會有我爸。
每到傍晚,我媽就吆喝我去樹下找我爸了,我爸每次都會把我推開,讓店家拿瓶玻璃裝的可口可樂給我,這一等,就是三四個小時。
等回到家的時候,我爸的錢已經(jīng)輸光了,兩夫妻就開始吵架,那時候他們才不到三十,脾氣爆的很,誰都不服誰。
那個年代的東莞,不只是流行娛樂行業(yè),還流行一個叫六合彩的東西,爸爸從只是下單,變成了坐莊,每次開碼的時候,家里就一大群人,有時候可以贏很多,但大多數(shù)時候,都是輸?shù)暮軕K。
相比大筆揮霍在賭博上,他們的收入實在太少了。
印象中我很小的時候,爸爸是工地拖磚的,開著一輛拖拉機,用鐵鉗一組組把磚頭夾車上,每次回到家,他的手都是開裂的。
后來家里開始養(yǎng)豬,在一個小村子里搭了個大棚,里面養(yǎng)了幾十頭豬,每到清晨,就把豬拖到屠宰場,然后拿到市場賣豬肉,所以那時候周邊很多人,都管我爸叫豬佬。
再到后來,爸爸開始承包了一個小工廠的食堂,做飯給工人吃,這是他們人生的光輝時刻,因為相比較賣豬肉,弄食堂的收入簡直好太多了。
按道理來說,這樣的工種變化,生活條件是越來越好吧,但不是的,一個家庭一旦沾染上賭,是不可能富起來的。
白天干活,到了傍晚就去樹下打牌,到了六合彩開碼的時間,就像瘋了一樣的買入,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干活,過年了不止沒錢剩,還會欠一大筆債。
這樣的現(xiàn)象在湖南籍打工群體里太常見了,可以說從老家奔赴到廣東進廠干活的,哪個不努力,但是幾乎人人都賭,這么多年回頭看看村里出去打工的那群人,富不起來是有原因的。
因為賭博,我從小跟爸的關系就很疏遠,每次我去東莞過暑假,他只會開車接我回到家,然后就沒有然后了,這導致我即便在他面前,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跟他交流。
還是因為賭博,有一次家里是真沒錢了,父母回到了老家,找人擔保借了幾萬塊貸款,原本想拿來好好擺攤做點生意,結果不到一個星期,就賭博輸光了。
那一晚,爸媽吵了很大的架,我一氣之下甩門而出,走到街上看到一個影碟店,這也是當年的特色,一個門店外面,擺著各式各樣的CD盒,選中一張交兩塊錢,就可以在一個小房間里觀看。
那時候我已經(jīng)開始青春期發(fā)育了,我喜歡看動作片,對,就是你想的那種動作片,倒不是日本的,而是香港的。
青春期的小孩,光看到海報就硬了特么的。
那天我沒打算回去,正拿著一張黃色碟片時,我媽突然出現(xiàn)在了我背后,媽耶,我整個臉刷的一下全紅了。
我推開了我媽,丟開那張誘惑我的碟片就往水庫碼頭的方向跑,后來媽媽追了上來,爸爸開著面包車追了上來,我一腳就踢在了他的后車燈上。
后來有一天,我媽告訴我說,第二天他們去東莞市區(qū)送貨,爸爸哭了,說我踢他的車子,覺得這么乖的兒子,居然會對他發(fā)脾氣,我心里想,還好,不是因為我看黃片哭就行。
這樣的生活,也總得有個盡頭,那就是錢輸光了,也借不到錢了,怎么辦呢,反悔嗎?不是的,他們反而是覺得東莞這個地方風水不太好,不然怎么總是賺不到錢呢?
于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,他們收拾了家具,偷偷的讓親戚開著車溜到了清遠,而此刻,已經(jīng)是零八年了,我也正開始讀高一。
換了新城市,爸媽把家安頓在了一個城中村里,租了一個破瓦房,是真的破啊,地上都是夯泥,后來在舅舅的幫助下,爸爸開始跟著一起干活。
當時清遠房產(chǎn)興起,每天有很多業(yè)主裝修,我爸就負責把別人的門啊、家具啊,從門店送過去,完成一單就賺一單的體力錢。
雖然之前干的也是累活,但我爸哪干過這么重的活啊,據(jù)我舅舅回憶,我爸干了頭三天就差點不能直背站立了,但是他得堅持啊,因為一個家就靠他了。
家中我爸有三個兒子,其中最花錢的是我,因為我還在讀書,而我哥跟我姐很小就不讀書了,早就已經(jīng)打擺子去了。
在剛開始的時候,干活還拿不到錢,家里沒有米吃,他們就去隔壁借米,媽媽則開著個三輪車,去外面收廢品,那會兒我媽還讓我坐她車上,我堅決不做,想著破三輪車丟臉死了,哎,那時候就是不懂事。
大概過了兩年,爸爸開始上手了,也有了一點門店資源,于是自己買了個摩托改裝的三輪貨車拉貨,家庭情況才開始好轉,所謂的好轉,就是我的學費終于可以不用找人借了。
慢慢地,他也不怎么打牌了,開始迷上了打我哥。
我哥從小太不聽話了,讀了初一就不讀了,身邊又一群狐朋狗友,每次沒錢就開始回家要,我爸經(jīng)常一氣之下就打,為此還練就了固定動作,先是身體倒退很遠,然后全速前進到我哥的前面再抬腳把我哥揣飛。
那時候我也不喜歡我哥,因為他真的太不聽話了,大年三十都不回家的那種,即便回家了,也是躺床上睡覺,一睡可以睡二三十個小時,但是他有一點好,就是我爸打他,他是從來不還手。
別人都說三十而立,想想我我爸三十歲的時候,經(jīng)濟上一無所有,染上了賭博,脾氣差還跟妻子老吵架。
在新的環(huán)境下勞累了幾年,作為六九年出生的人,我爸已經(jīng)到了四十歲,這個男人好像此刻終于長大醒悟一樣,開始賣力的干活,打牌少了,每天起早貪黑,手上開始起著重重的繭。
也是在這刻,我們父子之間開始有了更多的語言,每次我去了清遠,他有空都會帶我出去轉,早上帶我去我最喜歡的粉店,要走的時候,還經(jīng)常去熟悉的店買我喜歡的粽子給我在路上吃。
從狂躁之子到顧家男人,我爸用了四十年的時間,在之后,就是不得不承認的身體機能開始下降了。
剛開始來清遠的那幾年,我經(jīng)常能看到爸扛著諾大的門窗,反手扣在了背上,三下五除二就把門扛進電梯里,他還經(jīng)常跟我開玩笑說,你看我這個動作6不6,這都是他絕活來著。
他也從來沒意識到自己體能在慢慢變差,有一次他同樣背著一塊大的門窗,但沒想上背那刻把腰給閃了,好了之后他不甘心,結果沒過多久又閃了一次。
從那時候開始,爸爸就再也不接大件的單子了。
爸爸的容顏在這幾年也在變化,皮膚從強勁的筋骨開始變得粗糙,頭發(fā)也愈發(fā)見白,家里人時常開玩笑說,以前從沒覺得他長得像爺爺,現(xiàn)在年紀越大,兩父子長得越像。
考慮到年紀漸長,以后的毛病越來越多,所以從一八年開始,我就給他們每個人都買了保險,并且?guī)野置磕耆プ鲶w檢,而作為一個男人,經(jīng)歷了那么多歲月卻唯獨怕去醫(yī)院。
可他卻經(jīng)常跟我說,我是不怕死的,以后如果我要死了,我就偷偷躲去一個地方,你們誰都不想找到我,我也不給你們添麻煩,你看這脾氣倔,而在這點上,我完全的繼承了他的性格。
說到我們的共性之處,還真的挺多。
他是屬于直性格之人,想做什么就做,想說什么就說,我好像從小也是如此,誰都別想干預我,無論做的再差,結果我都自己認。
其次對待家人的態(tài)度,他經(jīng)常說村里一些人,活著的時候對老人不好,死了在那里大擺喪事,他舉例說看我對你爺爺,他快走的時候他想吃什么想去哪里都滿足他,死的時候我眼淚都不掉一滴,因為我問心無愧。
當然他有些事我們不像我也干不出來,比如他當年賣豬肉的時候,對別人缺斤短兩還有就是賣母豬肉給別人,擦,這是人干的事嘛。
近幾年隨著過了五十歲,爸爸的脾氣,也從動不動發(fā)脾氣,變得越來越溫和,特別是媽媽生了一場大病后,媽媽沒了跟他吵架的氣勢,兩人的夫妻關系反而變得更好了。
作為子女我們時常不在家,爸爸開始照顧起媽媽來,經(jīng)常帶著媽媽出去逛,唯一不好的就是買單總讓我媽買單,而我媽的錢又是我給的,嗯~~
一九年我創(chuàng)業(yè)失敗,二零年最艱難的時候第一次找他借了三萬塊,過了半年后我回歸了,我說錢就不還你了,給你買了一臺小汽車,這也是我二十多年第一次送我爸的禮物。
他為我的經(jīng)濟回歸感到快樂,又時常為我哥感到擔心,作為有兩個兒子的爹,特別是大兒子都三十好幾了,都還沒小孩可以抱,這總讓她覺得回老家沒有面子,所以前幾年他總說不好意思回家。
我哥這事急不來,然后又遇到我這種奇葩,前幾年老是跟他宣誓說,我打死不結婚不生小孩,他說你再這樣逼逼賴我就去死了。
終于天降大任于我哥也,去年我哥結婚了,然后不到一年就懷孕生子了,現(xiàn)在的他終于沒了包袱,回老家的次數(shù)越來越多,也不再催我了,當然他知道催我也沒什么卵用,而我自己想法也在改變。
到今年爸爸五十五歲了,雖然不算老年人,但是重活是不會讓他干了,那能不能不干活,那當然不能。
我時常跟他說我還沒賺到什么錢,我朋友圈發(fā)的美好生活都是編造的,什么10億GMV都是拿來割韭菜的,其實我過得賊辛苦了,你還是得干活,但是干活不要干重活,輕松點就行,到六十五歲我一定保你光榮退休。
有些人可能覺得父母早點不干活好,但其實他們那一輩出生的人,是閑不下來的,而且發(fā)現(xiàn)人越閑越容易生病,平時干點活啥事沒有,人一閑下來就各種毛病都出來了。
更為重要的是,我時?;孟胛椅迨鄽q的時候,要熱愛自己的生命,要覺得永遠年輕,我也希望他遠離那些思想,時刻覺得自己有旺盛的生命力,五十多歲,還早著呢,我得自己養(yǎng)自己。
現(xiàn)在的他有活干的時候就早起干活,沒活的時候早上出去菜市場買點豬雜,然后到早餐店讓老板給他加工成粥,想回老家的時候就叫個順風車帶著媽媽回家去玩。
爸爸有個最大的愛好,就是喜歡看球賽,我記得打小他就看,時隔很多年后,我問他,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呀?
他說他要去看一場NBA,于是我興奮的查了下百度想著能幫老父親實現(xiàn)人生理想了,結果百度告訴我看場NBA居然要七八萬美金之后我沉默了一下回答到,還是CBA吧。
每一次回家,他都會拉著我嘮嗑很多話,因為他實在太羅嗦了,也就只有我愿意慢慢聽他嘮嗑。
有一次我爸說,當年年輕的時候,也是想干出點事的,誰知道干來干去,也沒賺到什么錢,時間一晃,這么多年就過去了,人都在變老了。
我爸也經(jīng)常跟我說,做事就是要大膽,干別人不敢干的事,千萬不要打工,要創(chuàng)業(yè),創(chuàng)業(yè)才能賺得到錢,你看誰打工發(fā)家致富的。
有時候聽著他嘮嗑的時候,就感覺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,總有種壯志未酬的感慨,只是不同時代的人,表達方式不一樣,剛好我爸還是挺會表達的。
我時常覺得,上一代太多的父母為了家庭為了子女,而放棄自己的追求,我的爸爸也有當年的追求,不管他年輕時有什么毛病,但最終他任勞任怨的承載了一個家庭的負擔。
當他完成了家庭的使命時,理想已經(jīng)遠去,歲月已經(jīng)到來。
我時?;孟肽菚r候如果我是我爸,我會做什么,那肯定是不能留在村里的,不讀書也沒事,一定要走到城市去。
我會在工廠好好打工,然后當上車間負責人賺點錢,堅決不賭博,有點錢之后出來創(chuàng)業(yè),同時去不同的城市去不同的國家,看看世界是什么樣子,去選擇自己的愛好實現(xiàn)自己的理想。
當然,那個時候的東莞,也千萬不要錯過!
但是這種假設是不成立的,幸好的是我在很多想法上與他如出一轍,我想在我身上,他能找到他當年想要的影子吧。
慢慢的我也三十咯,在這個年紀,我爸在干嘛呢我想想,對,他在大樹下打牌,那賺錢的使命,還是留給兒子來干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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