礪石導言

金梅 | 文

“造器皿的方法是科學技術(shù)，造明星為什么不能是文化技術(shù)？”帶著這個頗具哲理性的思考，李秀滿開啟了“像造盤子一樣造明星”的嘗試。

二十多年來，他的試驗碩果累累。H.O.T.、BoA、東方神起、Super Junior、少女時代、SHINee、f(x)、EXO、Red Velvet、NCT、Super M、aespa，這些不斷掀起洶涌韓流的藝人和組合都是李秀滿的杰作。

在中國大紅大紫的韓庚、鹿晗、張藝興、黃子韜，還有前段時間出事的吳亦凡、Lucas都曾經(jīng)是李秀滿打造出的明星組合成員。

李秀滿作為“SM娛樂公司”的創(chuàng)始人，人送外號“韓國文化總統(tǒng)”。他是韓娛界最重量級人物，沒有之一。

他不但創(chuàng)造了席卷全球的眾多流量團體，掀起韓流的一波波風浪，還打造出一條被國內(nèi)外娛樂公司紛紛效仿的造星流水線，讓造星成了一個“技術(shù)工種”。

李秀滿1952年出生于一個書香門第家庭，他從小成績優(yōu)異，后來考入首爾大學農(nóng)業(yè)機械系，是個典型的理工學霸。

因為媽媽喜歡唱歌，他也受到熏陶。1971年，19歲的李秀滿開始在咖啡店打工駐唱。次年他在哥哥的介紹下正式出道成為歌手，但此后幾年一直不溫不火。

直到1976年，他憑借《幸?！贰兑惠喌膲簟犯枨f紅，同年獲得“MBC十大歌手歌謠祭”新人歌手獎，此后4年他還做起了該節(jié)目的主持人。1977年，他在韓國十大歌手中人氣位居榜首。1980年，他組建了韓國首個重金屬搖滾樂團。

雖然獲得了很多韓國民眾支持，但理工科出身的他異常理智，知道這條路沒有未來，因為當時韓國政府的文化審查嚴格，想自由發(fā)行音樂非常難。1981年，李秀滿收起了自己的音樂夢，遠赴美國洛杉磯加州州立大學攻讀計算機科學碩士學位。

夢想只要有機會，就會再次萌發(fā)。

1981年，美國的潮流文化陣地MTV（全球音樂電視臺，是全球最大的音樂電視網(wǎng)）剛剛更名成功。有線電視里播放的邁克·杰克遜表演，讓李秀滿熱血沸騰?！翱吹組TV的發(fā)展，我當時就預測，假以時日娛樂的版圖必將擴張，產(chǎn)業(yè)也會更加靈活?！崩钚銤M回憶說。

“但韓國為什么培養(yǎng)不出影響世界的音樂家？”1985年，拿到計算機科學學位的李秀滿，帶著對韓國音樂產(chǎn)業(yè)的困惑和憧憬回國。

兩手空空的他，想憑空建立流行音樂陣地無異于白日做夢，于是李秀滿開始曲線救國。他對電子音樂非常熟悉，所以就在舞廳當DJ，兼職做主持人，還在仁川的旅游景點月尾島經(jīng)營“海明威”咖啡廳。這些工作在賺取音樂工作室啟動資金的同時，還積累了他對觀眾情緒的掌控力以及電視制作經(jīng)驗、事業(yè)運營能力。

1988年他終于攢夠了錢，簽下了韓國第一個rapper兼hip hop歌手——玄振英。1989年SM（“Star Museum”縮寫，意為明星博物館，也是其名字soo man的縮寫）工作室成立了。

為了培養(yǎng)玄振英，李秀滿不惜重金找美國舞蹈教練教他跳街舞，還為他搭配了兩名街舞成員組成wawa組合。而為了找到兩名dancer（舞者），李秀滿還組織了一場街舞大賽，第一名和第二名正是這兩位dancer。雖然wawa并非當時韓國最火的組合，但發(fā)行第二張專輯之后，獲得越來越多民眾的喜歡。

可惜好景不長，1991年玄振英因**被捕，李秀滿東奔西跑為他請律師，最終讓玄振英一年后順利出獄。1992年，玄振英出獄后發(fā)表了自己的第二張專輯《New Dance 2》，wawa組合也以全新面貌亮相。1993年，wawa開始逆勢反彈登頂韓國音樂界，玄振英也帶領(lǐng)SM走向正軌，發(fā)表了第三張專輯。

同樣的事情又一次上演，專輯發(fā)行一周，玄振英再次因**被警方逮捕。50萬張?zhí)崆坝『玫男聦］嬛荒鼙痪戒N毀。這對于當時的SM和李秀滿來說，簡直是毀滅性的打擊。

產(chǎn)品有問題，只能說明生產(chǎn)方式存在漏洞。玄振英是發(fā)掘來的“成品”，而非李秀滿自己“養(yǎng)成”的，才會存在諸多的不可控因素。

1995年，李秀滿帶著13名職員和5000萬韓元（約合29萬人民幣）在首爾松坡區(qū)的小辦公室開啟了SM娛樂公司，開始用工業(yè)化的“產(chǎn)品思路”來批量化打造明星。

1996年，SM的偶像組合H.O.T.一經(jīng)推出就震驚四座。他們被韓國總統(tǒng)金大中接見了3次，與邁克·杰克遜同臺演出，讓東南亞認識了韓國音樂，開啟了偶像消費的大時代。有人說H.O.T.是南韓娛樂天花板般的存在。

H.O.T.之后，SM的訓練生制度逐漸得到確立。

他將日本杰尼斯經(jīng)紀公司的練習生制度和日本的idol文化復制到韓國，SM在日后逐漸成為亞洲最大的偶像生產(chǎn)工廠。

李秀滿對藝人實行嚴格的訓練淘汰制度，在出道前他們要進行嚴格的訓練，練習生每個月進行一次評估，包括演唱技能、舞蹈技能、體重控制、公開演講能力、采訪應(yīng)對能力、在舞臺上突出自己特征的能力等等，不合格的人就會被淘汰。這些嚴格的要求還包括不能喝酒，不能抽煙，不能開車。即便他們出道成功，也不能打破這些戒律。

SM首個把A&R（artist and repertoire，藝人及音樂產(chǎn)品）概念引入韓國。A&R是唱片公司下的一個部門，負責開發(fā)藝人的更多技能和音樂內(nèi)容。SM還引入表演總監(jiān)和視覺總監(jiān)的概念，在偶像藝人的培養(yǎng)、選拔、制作、策劃、宣傳等各個環(huán)節(jié)，都實現(xiàn)了標準化、流水線化。這一體系在日后造星過程中還被不斷完善。

1997年，SM推出第一個女子組合——S.E.S.，由來自韓國和日本的三位女性組成。她們的第一張專輯《I’m your girls》霸占了韓國kmtv排行榜冠軍五周之久，專輯銷量達到百萬張，SM一時風光無兩。

誰料這一年韓國遭受金融危機，市場急速**，SM開始試水日本和中國市場。1998年，金大**任韓國總統(tǒng)，決定振興韓國文化產(chǎn)業(yè)。1999年，金英敏入職SM娛樂公司海外事業(yè)組組長，他是當時韓國總統(tǒng)金大中的侄子，此后還擔任SM公司的CEO。

金英敏的加入為SM打開了亞洲的大門。2000年，H.O.T.作為韓國歌手首次在北京舉辦了1萬人演唱會，大獲成功。韓流這個詞開始被媒體使用。但S.E.S.進軍日本卻一直不成功，2000年，SM推出14歲的“亞洲之星”BoA，終于成功風靡日本。

BoA成為訓練生時只有11歲，SM公司為她花費了大量的精力。為了在韓國和日本同時出道，公司讓她盡可能多的在日本生活，以便學習日語和日本文化。金英敏還幫她打通了日本的關(guān)系，讓她頻頻露臉日本熱門綜藝。之后BoA又被推向了中國、美國市場。

李秀滿稱贊她幾乎拯救了SM娛樂。不只因為2001和2002年H.O.T.和S.E.S.解散后，BoA成了公司的搖錢樹，更因為通過對她的打磨，SM的造星工業(yè)化流水線越來越完善、越來越國際化。

2005年，在韓國舉行的apec會議上，BoA作為表演嘉賓出席。她的表演受到多國政要的贊賞，為SM娛樂創(chuàng)造了巨大的聲譽。這一年金英敏開始擔任公司CEO，負責公司商業(yè)發(fā)展。李秀滿則作為總制作人，負責專心打造藝人團體。

SM藝人如同躺在流水線上的零件，接受著李秀滿建立的一道道標準化工序打磨，最終被打造成一個完美的商品，投放到市場中，供大眾消費。

首先成為偶像的第一步，是選秀與培訓。上世紀90年代，選秀和培訓在SM還是相對獨立的兩個環(huán)節(jié)。先通過選秀確定培養(yǎng)人選，再訓練他們直至正式出道。隨著越來越多青少年涌入，選秀和培訓開始同步進行。在被財閥家族掌控的韓國，選秀成了很多人逆天改命的唯一機會，韓國民眾趨之若鶩，每年有幾十萬人參加SM選秀。

公司不與他們簽約，也不給出道承諾，更不會給薪水，而且從練習生到出道成功最長訓練時間有的長達十幾年，而最后只能有十幾個人留下。另外偶像的保鮮期不長，為了更長的賺錢時間和更高的可塑性，練習生的年齡變得越來越小。他們“沒有一分鐘的休息時間”（曾在韓國做練習生的明星王子文說），為了維持生活他們還要到漢堡店、咖啡店打工貼補生活。

其次是打造藝人的公眾形象。表面上韓國提供了多樣化的偶像，實際上成為偶像的過程，就是一個去個性化，被重新分配“人設(shè)”的過程。藝人的人設(shè)與他原本的性格可能大相徑庭，但他們必須在舉手投足間演繹這個完美的“形象產(chǎn)品”。為了達到“完美”，藝人們要定期進行“鏡頭測試”，再由專業(yè)人士評估并整容。

偶像需要符合粉絲期待的標準模板設(shè)定，公司不光訓練他們的表演、外表，還要訓練他們的舉手投足、服飾妝容、公眾發(fā)言。訓練精確到眼神、表情、舉手的角度。SM公司早年甚至要求藝人不要在公眾場合上衛(wèi)生間。

再次是制作與宣發(fā)。百余名音樂家構(gòu)成的創(chuàng)作網(wǎng)絡(luò)，是SM公司不可或缺的競爭力。作為垂直整合的大型娛樂公司，SM深諳娛樂內(nèi)容的生產(chǎn)之道。他們與世界著名作曲家、表演總監(jiān)合作，讓更多元素融入SM的作品里，從而制造獨一無二的內(nèi)容。2009年之后，公司定期組織研討會，不斷交流摩擦，進一步精煉樂曲。

而且SM控制了大量宣傳資源，還可以調(diào)動媒體資源，保證內(nèi)容獲得充分的推廣曝光，并獲得成功。

鑒于以上龐大的產(chǎn)業(yè)鏈，SM在公司內(nèi)部建立了運營組、秘書組、藝人管理組、A&R組、人事組、宣傳組，以及海外事業(yè)部、中國事業(yè)部、美洲事業(yè)部，這些事業(yè)部又包括經(jīng)紀人組、行程組、內(nèi)容組。SM是第一個在韓國做出這種組織架構(gòu)的公司，韓國娛樂巨頭YG和JYP等也都參考了這個體系。

最后是國際化策略。SM要求外籍練習生的比例要超過50%。借鑒BoA的本土策略，2003年SM推出的“東方神起”徹底打開了日本娛樂市場的大門。2007年推出的少女時代在youtube和sns上吸納了一定的日本粉絲。2010年，SM讓少女時代在日本重新出道，并將此前的mv重新拍攝成了日系風格，將歌詞中放進了日文。

SM進入中國也采用了本土化策略。招攬中國青年打造組合，再將組合推向中國。2008年SM推出super junior m，他們的第二張專輯登上了billboard全球排行榜第一。為了迎合中國市場當時有兩位中國籍藝人——韓庚和周覓。

此后面對越來越舉足輕重的中國市場，2012年SM打造EXO組合一出道就分成了EXO k和EXO m兩個分隊——k代表韓國，m（Mandarin普通話）代表中國。EXO m有六名成員，其中有四名中國人（鹿晗、黃子韜、張藝興、吳亦凡）。SM將相同的曲目推出韓文和中文兩個版本，分別負責韓國和中國兩個市場。此后兩個組合經(jīng)常在一起**表演，12個人的組合獲得了更高的人氣。

彼時，CEO金英敏雄心勃勃地提出要借助SM的娛樂內(nèi)容、日本的資金、中國的市場，成為亞洲第一的娛樂公司。并且借助韓國、日本、中國讓亞洲達到美國市場五倍，成為全世界最大的娛樂文化市場。

但前方光明與荊棘同在。

美國著名社會學家喬治·瑞澤爾提出，現(xiàn)代工業(yè)社會將會是一個“麥當勞化”的社會，越來越多的行業(yè)將被追求效率、流程化、標準化的邏輯所支配。偶像制造也不例外。

2000年SM在韓國上市，成為韓國文娛第一股，實打?qū)嵉男袠I(yè)龍頭。要獲得資本市場青睞，用工業(yè)化和標準化來消除產(chǎn)品的不確定性是必然之選。

人數(shù)越來越多的團體組合，越來越精細化的偶像生產(chǎn)體系，讓SM團體成功率越來越高。人們說“流水的明星，鐵打的李秀滿”。SM不用擔心任何藝人出問題，因為流水線上偶像明星如同韭菜，割了一茬又一茬。

但它的副作用也在每日遞增，人們對SM從頂禮膜拜慢慢轉(zhuǎn)向口誅筆伐。

SM培養(yǎng)一個偶像，資本投入達到千萬人民幣。為了收回成本，公司與偶像的收益分配比約為8:1，9:1，遠低于其它公司。盡管H.O.T.為公司每年創(chuàng)造近3000萬人民幣收入，但每銷售一張CD，每人僅能獲得5分錢人民幣。2009年，東方神起賣出50萬張專輯，每人僅分成人民幣5.6萬元。

為了提升收益，公司往往還與藝人簽訂長達十多年的合約，這對于吃青春飯的偶像明星來說無異于賣身契。為了避免藝人違約，SM公司的違約金和賠償金甚至高出通常規(guī)定的3-5倍，達到千億韓元的級別，收入微薄的明星根本無力承受。與SM解約的明星，在韓國會遭到各種形式的阻礙或封殺。SM公司作為很多活動的主辦方，會將他們拉入黑名單。

作為一個完美的文化產(chǎn)品，他們真實的自己被雪藏。內(nèi)向的人要扮演張揚，活潑的人要扮演淑女，并且要在舉手投足間都分毫不差?！懊餍怯薪某桑?8.9%）患有抑郁癥，其中有過自殺念頭的，竟然高達40%。而導致演員抑郁的壓力來源之一，就是公眾形象與真實的自己差距很大?！保ㄒ耘輪T樸真熙碩士論文）

早年結(jié)合IT這個詞的啟發(fā)，李秀滿造了CT（culture technology，文化技術(shù)）這個詞，希望SM推動文化技術(shù)的發(fā)展和演變。跟日本偶像與觀眾一起成長的“養(yǎng)成系”偶像培養(yǎng)不同，SM這套高效的偶像制造CT系統(tǒng)，實行精確的打造思路，成品率和工業(yè)效率極高。

但隨著時間的發(fā)展，這套CT系統(tǒng)的反噬性越來越明顯。

李秀滿被這些不易操控的“偶像產(chǎn)品”一次次告上法庭，要求提高待遇、解除合約……2007年以來，雪莉、金鐘鉉等30多名藝人因為不堪壓力和娛樂圈潛規(guī)則自殺，用生命表達對SM系統(tǒng)最后的反抗。

SM的困境不止于此。2016年，由于政策原因，SM在中國風光不在，韓國明星缺錢就到中國轉(zhuǎn)一圈的日子一去不復返。另外由于其它公司的強勢崛起，整體市場環(huán)境的變化，SM的利潤也每況愈下，尋找第二生長曲線迫在眉睫。

“我們認為未來的趨勢是明星與AI的結(jié)合，大數(shù)據(jù)與機器人技術(shù)的發(fā)達，將會在名人經(jīng)濟中扮演重要角色。”2017年李秀滿提出了偶像工業(yè)的新走勢。

拋棄人，走向機器人，是SM的CT系統(tǒng)的必然，這就是NCT（neo culture technology，新文化技術(shù)）。2020年11月女團“aespa”出道，團名的含義是“遇見自己的另一個自我的化身，體驗新世界”，該團由真人偶像與虛擬偶像一起組成。

這是SM繼上一個女團red velvet六年之后推出的首個女團。李秀滿對這個NCT團寄予了厚望。今年十月，該團成功登頂韓國偶像團體榜首。AI讓偶像擺脫了時空的限制，人們可能與偶像建立完全不同的互動關(guān)系。在現(xiàn)實空間與虛擬空間時空差異消除的未來，SM可能會構(gòu)建一個龐大的虛擬世界，這是SM的“元宇宙”。

有人說李秀滿永遠站在時代前沿，有人說他異想天開。從“偶像工業(yè)”的角度看，機器人確實是比人更適合打造的文化產(chǎn)品，畢竟他們不需要高分成，也沒有反叛和抑郁的危險。也許這是SM即將到來的春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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